和平 我属于哪里?一个难民的故事

爆炸发生时,经验丰富的士兵都知道张大嘴巴——防止突然增高的压力损伤肺部。我八岁那年,父亲就这样教我。我不是个士兵。
前南斯拉夫战争在1995年宣告结束,父亲当时便去世了。我也不再是个小女孩了,而是个有抱负的年轻女子。虽然我的生活变化很大,我经历过的那场战争却永远成了我的一部分。它将永远是我的故事。我的名字叫亚历克桑德拉。
12年前,我从前南斯拉夫移民到美国,但在我的意识中,我仍然行走在美丽的佩特里尼亚大街上,而她现在已成了克罗地亚的一个城市。克拉伊纳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,那儿大部分人是天主教徒,但信奉东正教的我家以及其他人也在那里生活。现在身为美国公民,我最终逃离了迫害,感到了安全。
去年,我回到了我的家。我在那儿长大,那房子是我父亲亲手建起的。生了锈的大门和被草包围着的门槛都在提醒我,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。开裂的墙面和破损的窗户正在讲述那个年代的故事,而我却宁愿忘记那一切。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,感受到浓烈的霉气,我的双膝也感到虚弱无力。
我爱那座房子,正如我爱玩多米诺骨牌,爱照料我的花园。我再也无法玩多米诺骨牌了,再也不能植种花草了,因为军队把我们赶出了克拉伊纳。不过,我总是称之为家,我愿意为之而死。我几乎就那样做了。
佩特里尼亚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佩特里尼亚。我对那里的脸庞都感到陌生;毁坏的房子已重新修建;新粉刷的房子替代了我童年记忆里那古老而迷人的房子。佩特里尼亚和我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。这座城市变了,而我却没有。

我记得,在我童年时代的早期,人们以相对和平的方式生活在一起。后来,我父亲因为宗教失去了工作,我也开始目睹城市的分裂。那天我祖父带我去看家庭牙医,那位医生很有名,是我家的朋友。他也是一名天主教徒。我们走进诊所时,发现那里已遭到袭击。所有的门都敞开着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。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紧紧地抓住祖父的手。他用双臂抱住我,对我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但是,当我们经过浴室时,我看到地面和浴缸里都是鲜血。祖父抱起我,跑出房子。在回家的路上,他说:“你什么也没看见。你还小,不懂这些。”但实际上,即使我很小,我仍然感觉到城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。我听到了绑架和未经报道的谋杀,在上学的路上,我看到了被毁坏的教堂和写在墙上的充满威胁的字句。我的生活完全被混乱和暴力包围了。
突然间,轰炸开始了。克罗地亚士兵频繁的侵袭迫使我们逃入地下室。我的父亲由于身体强壮,不得不加入东正教民兵组织。武装男子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我们家中,父亲可能会跟他们一起走。最初,他试图躲在阁楼或鸡舍里。这种方法只奏效了很短一段时间,终于我们受到了威胁。他们告诉我妈妈,“除非他加入我们,不然你们的安全得不到保障。”那是最糟糕的日子。
我的祖母住在克罗地亚-克拉伊纳边界的对面,去看她非常困难。联合国维和部队每月护送我们全家搭上联合国的卡车,穿过边界去看她一次。我们可以交谈几个小时,然后回到车上,这样才不会有危险。虽然探望祖母的时间很短,虽然每次我都对她依依不舍,但那段日子仍是美好的。
由于祖母生活在敌人的土地上,我永远无法理解谁才是真正的敌人。邻居成为靶子,朋友成为叛徒,父母会告诉我和谁说话或和谁玩耍。
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帮助了我家,他们为我们提供食物和清洁的饮用水。轰炸过后,水和土壤都因受到了化学污染而变得有毒。每当新年来临时,我总盼望着收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节日礼物。无论得到什么,我总是非常快乐。通常情况下,礼物就是小小的,闻起来香香的笔记本,或者是顶端有动物形状的钢笔,或者其它任何能让人暂时忘却现实的东西。
直到1995年8月,我们一直与战争为伴。一天早晨,空袭警报声四起,炸弹随之落下,这种日子再也没有结束。父亲在战场上,母亲、兄弟和我留在家中,惊恐万分。没有电,我们也无法得到任何消息。后来,父亲回家了,他用苍白而恐慌的声音说:“我们现在就走,马上打包。”那一刻我恨他。我的狗和花怎么办?我没有服从他的吩咐,上楼给我那些放在卧室外面的花儿浇水。我坐在那儿听着、看着我们那在熊熊烈焰中的城市。我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了。我希望流弹击中我;我想死在花儿中间,死在我们的城市里。父亲叫喊着冲进房间,他抓住我,把我拖到楼下。因为违抗了他的命令,他搧了我的嘴巴。我们坐上拖拉机。临走,我吻了吻我家的墙壁,道了声再见。整整开了四天,我们穿过边境,来到一个塞尔维亚人的村庄,但在那儿,不是所有人都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。
接下来的两年里,我们就像游牧部落一样地生活着。为了获取食物或住所,我们不断地更换工作。大部分时间,父母和兄弟挤在一个房间,而那就是我们的家。我们在同一间房间里睡觉、烧饭、洗澡、学习。那里毫无稳私可言。放学后,我兄弟就会劳动,砍柴、运金属、铲雪,样样都做。夏天,我们为了换取可以卖钱的面粉,全家都在玉米地里干活,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太阳下山。
一天放学回家时,我看到母亲在哭泣。她看上去虚弱而无助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一直在为她担心。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,却失去了太多并承受了太多的痛苦。她写信到贝尔格莱德的美国大使馆,向他们述说我们的故事。一年后,我们收到了回信,他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移居美国的机会。1997年4月9日,我们抵达纽约的肯尼迪机场,然后被送到康涅狄格州,在那里,我的母亲和兄弟一直生活至今。

从那以后,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。作为一名种族清洗的受害者,我接受了一堂有关失去、接受、尊严和坚强的课程。我对暴力的亲身经历甚至影响了我的职业生涯。然而,我认为,人类的本质是不会因为一次激烈的争论,一次里程碑式的战役或一场有影响力的战争而改变的。我相信,我们与生俱来的灵魂将支撑我们一生。我最本质的东西没有改变:我仍是那个知道炸弹爆炸时要张大嘴巴的小女孩;我仍是那个只想玩多米诺骨牌,只想在花园摆弄花草的小女孩。任何清洗都不会终结我的精神实质。
生在一个被剥夺了童年的世界,我不得不快速长大。防空洞取代了树上小屋,大吼大叫取代了欢笑。我们去买果腹的食物而不是玩具。我担心的是父亲会不会从战场上归来,而不是担心能否通过数学考试。
前南斯拉夫战争已经过去十二年之久,但它仍然能在我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。我是战争再明显不过的牺牲品,我失去了身份。克拉伊纳已不复存在,南斯拉夫已分裂成六个不同的国家,我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国家。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又要去哪里?我是一个难民,难民就是这个样子。